真实的“我”

2018-03-15

“如果连这些单词都背不了的话,你还能做什么呢?”

眼泪在表妹的脸颊上形成两行釉质光泽,反射着我房间蓝色钴玻璃窗进来的光。好凄凉。我瞬间觉得我言重了。

我想了一想,摸了摸她的背。六年级了,她的成绩总处于中下水平。无心学习,无信心学习。我深呼吸了一口气,又想了一想。

“你喜欢做什么?”我问。

“不知道。”好干脆。

“你喜欢跑步吗?”我想到她是学校田径队的,广州市里还拿了名次。

“不喜欢。”不假思索。

“那你喜欢跳舞吗?你不是说过你喜欢跳舞吗?”我想到她每个周末都去上跳舞课。

她犹豫了一会儿,“不知道。”

不知道?我没有跳过舞,我脑海里立刻尝试想象跳舞的快乐。

我想到的有:自由,解放,表达,关注感。

但是她的舞蹈培训班给她的会是这些吗?我不知道怎么向一个六年级的学生表达我的这个疑问。

我于是只能幻想着一般的这种“课外兴趣培养课堂”的老师和家长。

我想到的有:责骂,拘束,控制,期望。

她在我的房间里,在我的监督下,在坚硬的钴蓝玻璃窗前,没有选择。

我躺回沙发上,随手拿起她的作业登记本,翻到昨天的那一页,最底下有一句歪歪扭扭的留言:“从八楼跳下来,跟世界说byebye这样做很帅。I can fly.”

我面不改色地吓了一跳。

我把作业登记本拿到她面前,“你为什么要写这个啊?”

“啊?老师说可以给她留言,她会给我们的留言打星星······”她兴奋地和我说了下去。

于是我又看到了她的其他留言,有的是有星星的。但是关于从八楼跳下来的那一条没有星星,只是一句回复:“你是帅了?别人呢?你的父母呢?”

在她的世界,成绩不足够优秀,所以从这找不到意义,认可与快乐,只有失望和责骂;田径呢?跳舞呢?在教练和家长的控制与压力下,她也在这两个活动中找不到她生活的释放与真实。真实在哪呀?认可在哪呀?真实在“从八楼跳下来”感受风拂过身体,“I can fly,”飞着离开一切压抑与责骂,自由地看着地上美丽的风光,自由地看着地上那些傻傻的,不停地为着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东西奔波的人;真实在“早上一起床就有股睡午觉的冲动”,因为学校的一切都多么让人昏昏欲睡;真实在“我之前觉得螃蟹好难吃,但是我现在觉得螃蟹很好吃”。

于是她无比在意地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写在每天的作业登记本上,同时还能通过老师打的星星中收获在她的世界中难得的认可。

老师却还在向她索求,让她去想“别人”的事情。那她呢?生活呢?童年呢?自我呢?真实呢?

只有表妹自己才知道,从八楼跳下来,跃然起飞,突破枷锁,傲视地上的灯火与密密麻麻的人,有多帅。

— + —

在向他人的意愿妥协与尊崇自心所向的这两极中间的海洋,我到底有多少掌舵的力量?

“人工智能”“大数据”“投行”等等词语已经成为了通向现代社会精英层的踩点,有时候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驱赶着我往某些方向而去。

她在顶尖文理学院全奖读完本科,又去顶尖大学修完MBA,毕业后在某投行工作,常年奔波与香港与波士顿。

她抓着自己疲惫的头发,就像和熟人一样诉说着她工作的虚荣和虚无,甚至有点义愤填膺。

“你要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,别人说的都不用管。”

“我要去组建一支乐队,我的梦想现在就是要去组建一支乐队。我要玩音乐。我不想继续这工作了。”

几个月后,我了解到她辞了职去西班牙进修音乐。

不敢相信,在追求自我真实的欲望面前,其他事情其实能放下得如此简单。

那我的真实,在哪?

— + —

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,因为要在电脑室做一个英语比赛的视频,而且老师没有在看管着我,我第一次能理直气壮地能在晚自习时在游荡学校。

那种感觉很自由,因为我初中学校严,走道上就我一个人走,不被规矩拘束,拿着一份短暂的自由,却无所事事。

我干脆趴在四楼的栏杆上,看着其他教学楼发着白光的一个个教室。

打铃课间了。人们涌出教室,上厕所,装水,聊天,奔跑,嘻嘻哈哈,谈笑风生。

打铃上课了。人们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牵引着,全部停下欢笑,一个个排着队,回到那个自己的小小的座位,极为有序。安静,闭嘴,开始学习。

忽然间我觉得很恐惧。因为我觉得我见到的画面就像我当时刚看的一部电影《云图》里面的克隆人。他们的生活被程序化,每一个时刻在做着规定好的事情,没有自己的意识,没有灵魂,价值观念被统一化,生命的作用就是为了满足另一群人的欲望和需求。我这么一想,甚至刚刚下课短暂的混乱也显得诡异地机械化。

人们没有控制着自己。

我呢?还控制着我的躯壳吗?

我把手伸出栏杆外面,定住了。我想象,这就是我不控制我的身体的状态。

我盯着我的手掌,我动了一下食指。

我又五指合并。

我又抓了一几下拳头。

我在控制着自己,每一个骨头,每一块肌肉,我看着我自己的在控制它们,我可以让它们去做什么,也可以不去做什么。

那种控制着自己躯体的感觉,神秘而又强大。我的意识掌控着一个奇妙的躯壳,这个躯壳又幸运地生存在一个无比浩瀚而又美丽的世界。

我看看夜空,看看我所在的走道,又看看远方模糊的城市和树,又想到了世界上的许多地方。此时此刻,我可以走去任何地方,可以不待在学校,可以不待在家,可以去任何我没去过的地方,可以睡在大街上,可以睡在森林里的帐篷里,也可以不睡觉,可以控制着我的身体做任何事情。

而其他人们,包括之前的我,却一直被控制着,从来不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要做什么,为什么会在某个时间在某个地方。

我看着在课室里的人,他们像一个被社会已存架构精密控制的木偶,勾丝拉线地,控制在这个时候,必须出现在整个大大的世界中,一个个小小的课室座位上。却一直忘了,自己的意识,才是控制着躯体的那个人。

后来的后来,我隐隐约约觉得,“梦想”这个词,只有必须明白“自我”与“社会”之间的分离的人才真正理解。因为只有明白区别,才能开始尝试倾听,自己脑海中哪些是“别人”的声音,哪些是“我”的声音。毕竟“我”的声音,“我”的梦想,“我”的感受,“我”对我自己身体的控制,才是对于我的真实。

— + —

后来我知道了这是anti-establishment的思想。但是如果反体制本身就是一个终点就好了,但是就像《肖申克的救赎》里面那个故事一样,在长时间的institutionalization之后,个人的解放却是他虚无与迷茫的开始。

当解放的舒畅逐渐平静,超脱于社会“他人”价值观的快感逐渐消散,留下的就是我一片荒芜的三观。我没有“我”的梦想,我不知道什么是我世界里的“真实”。

我在虚无中苦苦等待着,不停地看电影,读书。

有一个周末,我刚看完了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的电影,就回家睡觉了。

我醒来,发现自己回到了我小学的室内游泳池,泳池里长满了绿藻,泳池边上还有发着幽幽青光的苔藓。我跳了进去,游起了蛙泳,闻到的是青草的味道。我越游越深,抬头一看,就全是发着绿光的一片又一片的藻。忽然一只无比肮脏的大鲸鱼在我头顶游过,我完全吓坏了。

不知道怎么的,我转眼间又到了一个干燥的大草原,夕阳把一望无际半人高的禾本科植物照映得金黄,我躺在一只没有鬓毛的母狮身上,看着它在斜射阳光下,晶莹的角膜和妖异的瞳孔,指尖抚着它柔顺的毛。

我再次醒来时,呆呆地望着我房间地钴蓝玻璃,热血沸腾,把这个梦记得无比清晰。

我一直记得这个梦,因为它无比真实。

那是我的真实。

我的浪漫。

我的梦想。

什么事情都不值一提了。